作者：谷润良

1

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，是高三那年冬天。

一个夜晚，我和母亲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去看望姥爷。那天的雪真大啊，大得看不出哪里是路、哪里是田野，宛如走在虚空混沌中。母亲一言不发，默默赶路，我紧紧相跟着。日后回想起来，彼时彼刻，真有种世界末日的况味，诡异、肃杀。

仿若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，终于到姥爷家了，终于到姥爷床边了。我叫了一声“姥爷”，姥爷不说话；我又叫了一声“姥爷”，姥爷不说话，一颗大大的眼泪从他左眼角流了下来。

是的，那时，姥爷已经不能讲话了。我们坐在旁边，默默陪了他一宿。

天亮的时候，不知怎么回事，姥爷突然开口了，虽口齿不清，但讲话的欲望非常强烈。母亲附在他身旁，一字一句向我转述，姥爷说，床褥子下藏了300块钱，等我考上大学，就给我做路费。

第二天中午，姥爷就走了。

那300块钱，我一直带在身上，带了许多年。我知道，这一生，姥爷都会在冥冥中眷顾我。我活得好好的，学习、工作，一天比一天有进步，就是对他最好的告慰。

2

母亲的首饰盒里，有一只翡翠手镯，印象中，她从未戴过。只在阳光和暖的午后，偶尔拿出来，把玩一番，再度放回盒子里。我小时候，那只首饰盒总是被放在高高的衣橱上，颇添了一层神秘感。

等我长大后，母亲才将背后的故事细细道来。

母亲小时候，曾有一段时间寄住在姑妈家。姑妈没有子嗣，视母亲如己出。姑妈最喜欢给母亲扎辫子，变着法儿地扎，红头绳绿头绳，买了一条又一条。那是她表达宠溺的最好方式。

母亲说，儿时印象最深的场景，就是坐在院子里，姑妈给她扎辫子。她望着镜中的自己，咿咿呀呀地哼唱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谣。不知何时，夕阳的余晖就洒了满地。

不觉间，母亲就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大姑娘。一年春天，去姑妈家走亲戚，临别时刻，姑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手镯交与母亲，说，希望我娃儿嫁个好人家，一辈子吃穿不愁，万一哪天我不在了，就看看镯子，记得要好好活着，活出个样子。

一语成谶。不到半年，姑妈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。

一晃，母亲今年已五十五岁。五十五岁的她，没有了二十五岁的容颜，却依然有着二十五岁的精神头儿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心，对任何事情都还有着“推倒重来”的勇气。

母亲常常说，活着的人，怎么能让死去的人失望呢？

3

头段时间，写作圈内一位作者去世了。刚满三十二岁。

她患了一种很复杂的病，治愈的几率非常低，一年中至少有大半年的时间都要在医院度过。尤其近年来，病情危急的时刻，一度被送进重症监护室，病危通知单下了好几次。

十六岁到三十一岁，整整十五年，每一次危机都挺了过来。所以，年初的时候，她在微博上说，有可能等不及春天了，大家也都不以为意。

谁料到……

噩耗传来，作者群一片唏嘘，纷纷表达不舍之情。当然，最痛的，还是她的母亲——那个给了她生命又眼睁睁看她离去的女人。

可是，她的母亲却比大家想象的都要坚强、达观。她专门注册了微博，记录女儿离世后自己的生活——

宝贝女儿走的时候说，妈妈，不要哭。好，妈妈不哭。

宝贝女儿，今天是情人节，妈妈第一次收到爸爸送的花，很开心。

……

最令人动容的是，业余时间，母亲也开始阅读、写作。用她的话说，要把女儿丢掉的笔重新捡起来，一笔一划，替女儿走完未竟的路。

4

史铁生的小说《奶奶的星星》里，奶奶说，地上死一个人，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，给走夜道的人照个亮儿。

你信吗？我信。

逝去的故人，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，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我们。而我们，对他们最好的怀缅，就是认真生活，好好生活。毋庸置疑，每一个离去的人，都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着。而我们好好活着，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吗？

沉湎于伤痛很容易，咬紧牙关去生活却很难。一个人如何面对死亡，接受亲人的离去，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。

又一年清明时节，希望我们为故人流下的泪，除了寄托哀思，还有另一层意思——喜极而泣。看，今年的我，比之去年，又向前迈进了一步；今年的我，将去年的我，远远地甩在了身后。亲爱的你、你们，会在远方为我开心吗？

再见。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