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，请你再揍我一顿

作者：哈德门烟头

爸爸去世后我只梦到过他一次。我梦到他开车载着我，跟我说，其实他是被黑社会追杀，为了不连累我和我妈，只好装死跑路了。

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这话确实不假，我的很多朋友，聊起他们的爸爸来，都跟谈恋爱似的。每当此时，我往往只需要一句话就赢了。

我淡淡地说，我爸用砖头呼过我的脸。

事情是这样的。小学二年级时，我用家里装修房子的废料做了一个小板凳，还涂成了白色，结果带去学校被人偷走了，我打算重新做一个。那天爸爸在收拾废料，我在废料里挑选素材，爸爸赶我走，我倔强地继续找，他随手抄起半块砖头，就照着我的脸呼了过来。

我眼前一黑，再一红，就被拉到医院了。砖头差点打到眼睛，幸好只是一个伤口外加鼻青脸肿了一个多月，而爸爸还无所谓地在那一个多月里天天喊我“青脸”。

总之我是从小被揍到大的，除了砖头呼脸，还挨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打。以前我家楼旁有个常年不开的小过道，里面很黑。我爸每次揍完我就拧着我的领子把我扔进过道里。我哭喊着抱着他的腿想跟他回家，总是被他一脚踹回去。

那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：君子报仇，十年不晚，等我长大了再揍你。

爸爸的葬礼上，我被要求作为家属代表发言。葬礼前一天，司仪悄悄跟我讲了很多公式化的内容，然后跟我说，听说你还挺会写东西的，这个应该难不倒你吧。我立刻打开了百度，看到那些模板和套话，关掉了浏览器。

最后，在爸爸的葬礼上，我对着所有人说：父亲的一生，最优秀的作品就是我。

怎么能不是我呢？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我天生聪明，成绩很好，参加竞赛还总拿奖，经常被学校大字报表扬。这些事儿为他在同事跟前赚了不少面子，他揍我也就揍得少了，甚至还会显露出难得的温柔。

比如他跟我说，我知道你天生瞌睡多，那你也别老上课睡觉呀，别的老师都向我告状啦，你以后睡不够就在我课上睡觉吧。于是我经常在他的化学课上呼呼大睡。比如他跟我说，早上起不来就多睡会儿吧，别去上早自习了。后来我才知道他因此被我们班主任叫去谈话，说我带坏学习风气，其他同学都跟我似的不上早自习怎么办？

这么看来，除了小时候喜欢揍我，爸爸对我还是很开明的吧。

但可能是由于天性热爱自由，等到了读大学，我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，离他越远越好。那时我是少有的学校离家半小时车程，却一个月不回家的人。

从本科读到硕士再到工作，爸爸从未对我的决定表示出任何异议，只说：你觉得怎么好，就怎么做吧。

我多年轻啊！我明知道他为我安排了一条什么样的路，明知道他想让我留在身边过安稳的生活，却还是决然地把这一切都抛下，一个人跑得远远的。

工作一年多的时候，我跟他抱怨写代码的辛苦，抱怨公司的不公平，他笑笑说：不行回家吧，我还养得起你。

我信了，于是我安心地辞职给自己放假，因为我知道，我总有退路。

没想到啊，在我一个月赚到爸爸一年工资的时候，在我不再需要退路的时候，我真的就失去了退路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笑着跟我说：爸爸养你。而我也再没机会跟他说：别养我了，还是换我养你吧。

现在外面忽然风很大，我写着写着，就不知道该如何结尾了。

霍金说时间像是一条笔直的铁轨，我们只能沿着铁轨一直向前。时间的箭头总是指向未来，我们也只能记得过去而非将来。现在我在向前的路上，而你停下了。我知道你总有停下来的一天，我也知道我们都有停下来的一天，所以也不必太难过吧。等到有一天我也累到不能向前的时候，再停下。

我猜，你跑路不是因为被黑社会追杀吧，是看到我终于长大了，怕我找你报这么多年被你揍过的仇吧。可是，要是你能再揍我一顿，就好了。

我保证不哭，也不躲，真的。